在生产旺季时来到富士康，在生产淡季时无用回校，从技校到一本，都在完美地配合着富士康的节奏

    这个暑假，何力（化名）无法回家也无法去其他任何地方了。

    何力是西安工业大学雁塔校区大二学生，在这个暑假，他将和2000余名同年级同学，6月底前往烟台富士康，进行两个月的实习。

    “学校规定，如果不去实习，我们两年后将无法拿到学位证。”何力说，很多同学本来已经安排好了实习单位，但现在学校不承认除富士康意外的实习经历。如果不去不给学分，即使在别的实习单位实习也不给。 “这让我们学物流管理、会计、市场营销的同学怎么办呢？ ”

    不实习，无学位

    6月初，正计划如何安排暑假的何力接到了学校通知：今年暑假大二学生前往烟台富士康，进行为期两个月的实习。“老师说，所有人必须去，要不然以后毕业的时候没有学位证。”

    旅游车把数十名学生工送往深圳观澜富士康鸿祥宿舍

    西安工业大学前往烟台富士康实习的，除了雁塔校区大二学生，还有该校北方信息工程学院大二学生，一共9个系共2000余名学生。该校在6月8日和16日举行了两次气氛热烈的富士康实习动员大会，一位参加了动员大会的同学透露，辅导员老师在会上多次强调，到烟台富士康参加社会实践共为6个技能学分，因故不能如期完成实习任务的学生，须重修。“也就是说，今年你不去，明年还得去，否则就拿不到学分和学位证。”

    让2000多名学生愤怒的是，所谓实习，其实是“强制性白干”。按规定，学校代收学生每人去程火车票购票款205元，同时学生自带生活用品和床上用品。“也可以到富士康公司后自己购买，费用大概200元。”而学生在富士康期间，每月基础工资1550元/月，但住宿扣除110元/月；伙食根据消费情况，从工资扣除(公司标准餐11元/天)。“1550元，减去火车票、住宿用品及住宿费、吃饭等开销，不倒贴就不错了。”

    对2000多名西安工大学生而言，不少人并非第一次听闻“富士康学生工”这些名词。“以前我也看过相关报道，那些同学大部分是来自职业技校，但一本学校数千名学生同时去富士康实习，很少见。”何力说。创办于1955年的西安工业大学，则是西北地区惟一的兵器工业高等学校，今年刚刚升为一本。

    “技能学分是必修课，学生不去，说明他没有全部修完学校的教学课程。”6月16日，西安工业大学副校长、北信学院董事长张君安对记者如此解释，6分技能学分是学校规定的必修课，学生必须要完成，否则不仅会影响到毕业时的学位证，也会影响到毕业证。“如果学生因身体疾病确实无法完成技能学分的，根据医院诊断，可以申请免修该学分，但因为家里有事等因素，将来也要重新实习。”

    苹果产线上的学生工

    不实习，无学位。相比何力两个月的实习生活，阿丘（化名）等人遭遇更为“悲催”。

    18岁的阿丘来自河南周口职业技术学院，6月初，该校要求大二学生前往烟台富士康实习，同样不去实习就拿不到毕业证。所不同的是，阿丘在烟台富士康还必须实习满一年，且大三全年不在学校还需提前缴纳学费。

    6月下旬，阿丘在向黄枪投诉时很无助：“实习1年不在学校，还必须交学费，这种做法合理么？”阿丘说，学校已经要求阿丘和她的同学们提前缴纳下学期的学费，还派人来工厂组织了“学期考试”。而考试之前，同学们连教材是什什么都不知道，也从来没有学过。但老师向他们保证，考试时会把教材带给他们的，让他们放心。

    何力、阿丘所不知的是，当他们还在为前往烟台富士康而愤怒投诉时，来自武汉工程职业技术学院的300多名大二学生，已经收拾好了行囊，坐着大巴到了武汉富士康开始“顶岗实习”生活。

    只是，对于这些学生而言，不过是iPad、iPhone生产线上庞大学生工中微不足道的一员。

    3月20日，一份名为《富士康，你改过自新了吗？》的报告(简称《调研报告》)称，目前学生工已成为富士康在中国各地工厂一个庞大的常规劳动群体。在富士康深圳观澜与龙华厂区，学生工平均占所在生产线工人数的36.2%，有的流水线学生工的比例甚至达到100%。而在烟台、成都、郑州、昆山、太原、武汉等地的富士康厂区，学生工比例甚至远超深圳。

    “在某些车间，实习生占车间工人总数高达50%。大多数暑期实习生实习两个月，也有相当一部分是六七个月，少数为一年，时间最长的学生工签订的合同时长为两年。”调查组负责人之一、北京大学中国社会工作研究中心副主任潘毅介绍，该报告由北京大学、香港理工大学、台湾大学等在内的二十多所高校一百多名师生组成。此前，他们已于2010年10月、2011年5月两次发布富士康调研报告。

    所谓“学生工”，是指以“工读结合”的名义被用人单位雇用的在校学生，法律上称之为“实习生”，但并不享有劳动法赋予的保障。2010年，调研组在深圳、昆山、太原、武汉的调查发现，2010年暑假期间，约有10万名在校学生被派往深圳富士康实习；同一时间，昆山富士康的学生实习工约为10000人，占整个厂区员工数的1/6；在重庆，119家职业学校承诺将学生派往富士康实习。

     发布类似调查报告的组织不止一起。5月8日，民间组织“关注新生代农民工高校调研组”对153所职业学校4万余名电子行业学生的调查结果显示，国内多所职校与富士康等工厂联合压榨学生，这些学生被安排在恶劣的工作和生活环境中进行生产工作，部分学生工甚至还未成年。“对于学校来说，一方面通过输送学生工获得不菲财政补贴和奖励，同时也完成就业指标。而作为职业学校的学生，他们基本上必须服从安排，因为他们是以‘实习’之名被送进厂的。” 调研组成员、北京大学社会学系硕士研究生李长江表示。

    事实上，富士康长期以来一直通过大规模使用实习生获得“无需支付社会保险、无需像解雇正式工那样支付经济赔偿的低成本劳工”。这些学生在生产旺季时来到富士康，在生产淡季时回校，完美地配合着富士康的节奏。

    一份民间报告这样评价富士康大规模利用学生工：“富士康可以在劳动力最缺乏的生产旺季，通过与职业学校、中专、大专院校合作，获得来源稳定、大量的年轻高素质廉价劳动力，而到了生产淡季，富士康则可以根据生产需要灵活地让学校安排时间结束实习期，不费代价地把这批劳动力送回学校，无须为这批劳动力支付社会保险费用，更不需要像解雇正式工人那样支付经济补偿。”

    不过，“学生工”在承担与正常工人同质的劳动时，企业却不用支付和正式工人同等的社保待遇成本。富士康基础人力招募处的一位工作人员表示，实习生与正式员工惟一的区别就在于社保待遇上，未毕业的“学生工”，企业无法为其上社保。

    对学生工而言，他们的工作只是日复一日的打螺丝

    “储备干部”只是幻想

    “你看我的手。”隔着小餐桌，阿莲将手伸向了记者。这只原本年轻的手，已布满了划痕，在明亮的阳光中，像一根根尖利的钢刺，扎得人满眼疼痛。

    20岁的阿莲是河南一家大专二年级学生，她的专业是酒店管理。同时，拥有iphone 4S的她还自称是一位果粉。

    三个月前她来到昆山富士康实习，成为苹果生产线上的一名学生工。然而，实习期未满，阿莲已经呆不下去了，焦虑，烦躁。口里不停地抱怨，“烦死了”，“我要回家”，“我真的想回家”。

    阿莲的学校每年都会组织学生去富士康实习，而富士康也每年都到她的学校招工。阿莲还清楚地记得富士康在校园招聘会上如何吹嘘自己：明净的工作环境，现代的生产管理，完善的生活娱乐设施。更吸引人的是，他们说他们会把学生当成“储备干部”来培养，享受不加班、不倒班的“特殊待遇”。

    被这个美丽的梦牵引着，阿宛和其他数百名同学一道，跟着带队老师踏进了富士康，准备在那里好好锻炼一番。可是，“储备干部”梦想瞬间破灭了。阿莲和同学们被打散，派往了一线，成了流水线普通的一员。

    在昆山富士康的一条流水线上，工人将一件小的塑料插件插到大插件上，再经过轧机台轧齐、显微镜检测表面是否平整，苹果手机的插孔就完成了。阿莲的工作，就是将小插件插到大插件上，插一下、再按一下——每天要重复12500次，完成12500个插件安装。当然，不加班、不倒班的“特殊待遇”只是不切实际的幻想。

    在山东烟台富士康，来自辽宁某学校的张鸣工作是拿着螺丝枪打螺丝，一块板要打四颗，标准的作业时间是12秒，刚开始的时候，没有做熟练，动作慢，由各地实习生组成的那条线产量不高，经常被线长、组长骂，后来熟练了就越做越快。“好几斤重的螺丝枪拿在手上12小时，每天重复地做同一个动作。”

    “实习之类都是扯淡，每天几点一线的生活，干着又苦又累的机械活，不管什么专业都一样，纯粹的操作工人，唯一能接触到的是富士康的基层管理，但是很一般，不少问题。” 一位乐观的实习生则笑称，作为遗弃的“苦孩子”，感受吃苦耐劳呗。

    在工厂里，阿莲他们与社会上招聘来的打工者吃住在一起，其工作强度、加班时间与社会招聘来的工人无异。惟一的区别，是要从自己1500来元的菲薄工资中按照学校要求拿出一笔钱给学校，名曰“实习管理费”。

    “某些学校沦为富士康的劳动中介机构，”李长江感叹，“很多学生被招进学校后，还没有开始上课就被直接送到富士康做工，职业技能的提升根本无从谈起。”

    对此，一位代理陕西西安富士康招工的人士证实，实习生一旦进入企业，无论待遇、加班，与正式员工都没有区别。他们将与普通员工一同接受职业培训，但并无单独针对学生的技能课程。企业若需加班，无论实习生还是正式员工，都一视同仁。

    多份调查报告指出了其中的问题：很多学生工并没有选择的自由，他们被强制地、制度化地安排到生产流水线上，从事着长时间、高强度、无保障、与专业毫不相关的简单重复劳动，为富士康的迅速扩张提供了廉价、驯服而灵活的劳动力来源。而他们的合法权益和健康成长，却受到漠视。

    这是因为，这些学生以“实习”的名义组织进入富士康，由于学生工在法定意义上仍然是学生，所以不用签订劳动合同，亦不用购买养老、医疗等社会保险，并且可以根据用工的需求单方面随意确定使用期限，因而大大降低了用工成本。不仅如此，多数的学生工是由职业学校组织批量化进厂，并由职业学校的教师协助管理，因而大大降低了招募和管理成本。

    被宠坏的富士康

    “今年营收至少增加10%。”5月10日，富士康总裁郭台铭在上海浦东陆家嘴大陆总部奠基仪式上表示。作为苹果ipad、iphone等苹果产品的最大代工厂，相关数据显示，富士康2011年营收达961亿美元。

    两三年后,一座云端设计的绿色智能大厦,将在陆家嘴拔地而起。它象征着郭台铭的新梦想,即富士康将由外销导向的加工贸易型企业,转向科技内销服务型企业。

    在这个梦想实现之前，富士康已开始内迁，在郑州、烟台、太原、重庆、成都等劳动力密集且人力成本较低的地区设立工厂。而为了争取到这一纳税大户，各地方政府想尽了办法。“一旦富士康在我们当地建厂，意味着提供数万工作岗位，直接拉动当地经济腾飞。

    2010年6月30日，富士康与郑州市政府草签协议，当年8月2日，富士康郑州工厂开工投产。郑州市只用一个月零三天，就完成了引进富士康的初步工作，被外界誉为“郑州速度”。

    更让外界关注的是同年9月，河南省教育厅下文省内各地的职业学校，要求各学校动员、组织二三年级的学生到富士康进行顶岗实习，以“保证富士康集团正式落户河南、年内批量投产后有充足的高素质员工队伍”。文件要求从当年9月6日起，河南全省的职业学校，要每天将组织报名情况上报教育厅，9月10日前“务必”完成下达的一半任务量，9月20日之前完成全部任务，“要严格落实一把手责任”。

    从这一年开始，学生工便和富士康紧密联系在一起。2009年，富士康集团便与重庆119所职业院校共同签订实习员工管理协议，协议规定学生实习有“2＋1”或“1＋1＋1”两种方案，“2＋1”即前2年在校园学习，第3年实习就业；“1＋1＋1”即指第1年在校学习，第2年在工厂顶岗实习6-9个月，第3年实习就业。几乎在同一时间，山西省教育厅以及人力资源和社会保障厅，也组织省内各职业技能院校学生前往富士康实习。

    2010年3月，面对越演越烈的“民工荒”，教育部出台《关于应对企业技工荒进一步做好中等职业学校学生实习工作的通知》。其中提出，对于当前企业急需的技术工种，学校可以改变传统的学习、实习方式，实现校企合作双赢。

    在一系列类似政策的倡导下，诸多院校的网站都可看到学校与富士康签约的报道，场面隆重。包括广西、四川、湖北、重庆、江苏、山东、河南、河北、辽宁在内多个省份，都有学校与富士康建立正式合作关系。

    在潘毅看来，“学生大量去富士康流水线操作，没有学到任何技能，是一种对教育资源的绑架。”不过，山西、河南等地教育厅相关负责看来，进入富士康实习，实为难得的好机会，学生不仅可以接受专业训练，更能接触到世界500强企业现代化的管理与文化。

    不过，根据2010年出台的《教育部办公厅关于应对企业技工荒进一步做好中等职业学校学生实习工作的通知》规定：不得安排学生在“非本专业对口行业”实习。这意味着学会计的何力、学酒店管理的阿莲等人，是不该来富士康的。但一位知情人士表示，学校每学期要保证给富士康送一定数量的实习生，“如果不够的话，教育局会扣住补贴给学校的经费，比如说是奖学金和贫困生助学金之类，学校为确保这个人数指标，即使专业不对口，也要保证人数。”

    此外，对学校而言，从富士康提取的代理费也是一笔不菲收入。烟台富士康招募中心一位工作人员就明确表示，带学生做暑假工人数超过50人，可按照每人150元的标准给组织者提取代理费。而且，只要求学生暑假工做满45天。学生人数少的话，可以按照每人100元的标准给介绍人代理费。“如果人数在50人以上，可按照每人150元的最高标准给代理费。”该工作人员说，这些费用都是透明的，而且代理费不需要代理人提供发票，直接可以给现金。这笔代理费也不在学生的1550元工资里面算，“这是公司单独给的代理费。”

    于是，各种红头文件和利益驱使下，阿莲、何力、阿丘他们的细小命运，便被忽略了。“苹果的每一次推陈出新，对富士康工人来说都将意味着一场噩梦。在生产旺季时来到富士康，在生产淡季时遣送回校，从技校到一本，都在完美地配合着富士康与苹果的节奏。“